清晨,邵阳城这样醒来。
首先有一些隐约的声响,是一些老人轻微的咳嗽,一些自行车碾过地面时的沙沙作响,一些黄狗惊觉的连吠,一些磨米豆腐的人家转动着磨盘时古老而缓慢的喘息,邵阳城在这样的声音里逐渐翻了个身,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时清晨的薄雾依旧笼罩着大地,但它已无法阻止城市的苏醒,原先羞涩的响动开始显得肆无忌惮起来,摩托车轰隆隆地蹿了出去,四周各处的店铺开始哗啦啦拉开了卷闸门,服装店门口摆出了劣质的大号音箱,预备播放当前流行的歌曲,现代文明覆卷而来的创造发明夹杂着噪音与热烈惊响了城市的角落,于是邵阳城在这片嘈杂声里完全清醒过来,并且离开了时光的床铺,站直了身子开始活动身体,市井的各处角落被强拉着离开沉睡的时光,开始随着城市的韵律四下分乱走动。
现在你走进了这座城市,并随着人群被邵阳城两千多年的时光冲刷到了大街上,你是昭陵中学的一个普通老师,或者是刚刚考上二中志得意满的初中生,再或者你是先前风光过的二纺机的下岗工人,再再或者你是某某办公室一位麻木不仁的公务员,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一员了,你站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在急匆匆地向着你人生的下一步迈着步子,你走过邵阳城那些脏兮兮的街道,那些栽满白杨树的林荫路,你看到破旧的公交车像被贴满了狗皮膏药的电线杆子似的载着一身广告一摇一晃驶过破烂的马路,你还看到进城的民工拉着板车站在太阳底下打着呵欠,你路过他们的身边时,或许还会有一两分些许的优越感,你夹杂着这许多的情感走在这座城市里面,走过油条摊,走过包子铺,走过水饺店,你顶着清晨蠕动的胃在人生里气喘吁吁地赶路,但你终究会停下来的,你隐约听到了命运在背后冷笑的声音,你终于没有躲过每一个邵阳人的宿命,你站在了一家米粉店的门口。
邵阳城里那些正宗的米粉店,墙壁永远像是百十年没有刷洗过,灰蒙蒙黑漆漆张牙舞爪覆了一层,里面有几张山寨版的八仙桌,桌子下面放着几条四四方方的硬木方凳,这些玩意儿搁在深圳的华强北,配上一套VI,可以归结为个性餐饮品牌,但在邵阳城里,却是天经地义的米粉店行头了,你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邵阳人,你对这样的环境有着天生的亲切与免疫力,你就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踏着扔得满地的餐巾纸走了进去,你捡了根凳子坐下来,油腻腻的桌子上或许还残留着先前顾客的汤汁断粉,身边的母亲正在喝斥自家拖着鼻涕的小孩,几个熟面孔正一边把碗里的汤水喝得分外夸张的响,一边从瓷碗的掩护中露出两只眼睛,张惶不安地打量着四周,你向这些熟悉的面孔点了点头,尽完一些街坊邻居的礼貌,你便再没有时间搭理旁人了,你一边去踢粘在鞋底的餐巾纸,一边用卷起来的指节敲着桌子大声嚷嚷: “老板老板!一碗米粉!豆腐潲子!”
你不用走到店门口的米粉摊,你就清楚地知道那里会有哪几种潲子,那里有牛肉潲子,有兰花干潲子,有香干潲子,有排骨潲子,有猪脚潲子……但乡约成俗,牛肉与兰花干是必不可少的两份,你喊完这些,老板就扯着更大的嗓门回应:“晓得哩晓得哩,马上啊。”邵阳人喜欢用这种巨大的嗓门吼来吼去,唯恐别人听不清晰。
在等待米粉端上来之前,你先在这里坐一下吧,那些对邵阳米粉尚不熟悉的朋友,你们随我来,四下走动走动,你不用这般惊恐地看着我,八十年代杀警察贴告示到法院门口的那帮顽匪已经被时代洗刷掉了,邵阳城的野蛮凶悍也已经被清洗得七零八落,现在这座城市里,更多的不过是粗糙贫穷,破落温暖,好吧,如果你依然腿梆子打颤,迈不出步子,我们就到店门口看一下吧,除了米粉,一些店铺还会架起铁板,滋滋地烤起甜粑粑,那些糯米桕就的米粑粑,放在黄糖水里一泡,铁板上一煎,软绵绵伏在那里,沐浴着一身的金黄,咬一口,又糯又滑,香入深喉,要是忍不住食指大动,就点两个来,呆会儿蹭着米粉吃,别有一番滋味。
我们还是把目光移回到米粉摊,老板正在那里忙活,我们且不管他,他现在还不是主角呢,现在我们看看他身边的那个收银台子,台子上面竖了根铁针,针身上插满了纸票,台子后面有个肥婆正在那里咯吱咯吱旁若无人地磕瓜籽,但凡历史悠久的米粉铺,喜欢搞一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派头,他们远不学麦当劳,近不学真功夫,就喜欢公社食堂那一套,客人进来吃饭,先交钱,交完了,啪扔一张米粉票给你,排队拿米粉去,嫌服务态度不好?上次直接朝你脑门上扔!你看到这股子架势,就晓得吃受不住,乖乖拿了票等着拿米粉,你站在队伍里探头探脑,终于发觉到了正在下厨的大师傅,那师傅知道自己要出场了,他就卯足了劲,他抓起一把又滑又韧的米粉,放进丝笼里往滚水里浸,那汤水翻得正好,龙吐珠一般,米粉一直浸饱了滋味,方被勾出来,倒进大海碗里,海碗里早备好了酱汤鸡精,米粉甫一落碗,一勺直筒骨汤热辣辣便浇了上去,那米粉便跳了两跳,仿佛有了鲜活的生命,接着便是上潲子了,那师傅将眼前的潲子料一个个大大方方掀开给你看,那些煮得通透的牛肉香干,木耳排骨,仿佛陈了几十年的佳酿,香气满溢地往你鼻子里钻,你便有些要把持不住了,口水咕咕地冒,那师傅看到你这般模样,冷笑一声,往米粉上浇上潲子,拌上木耳,淋上红油,洒上葱花,他十分轻巧地做完这一切,便要洋洋得意地甩一甩手,仿佛世间的富贵荣华都被这一手米粉甩断了一般潇洒惬意,他说:
“拿走拿走,现在就去呷。”
于是你捧着这碗有红有绿,有白有乌的米粉,重新回到了那张山寨八仙桌旁,你是吃米粉的老手了,知道第一口是急不得的,你伸开筷子,十分豪爽地将那些米粉翻过来,又拌过去,拌过去,又翻过来,终于你看到木耳牛肉兰花干,红油香葱潲子汤打成一片了,面对这一碗活色生香的邵阳米粉,你怎么还矜持得下去?你满满夹了一筷子米粉,那些木耳如翠,那些红油如珠,正顺着米粉往下掉呢,此情此景,佛祖也把持不住了,你便低下头,呼哧呼哧猛吃下去,你吃几口米粉,吃几口糖粑粑,你嘴巴里肉香味,糖香味,骨香味,葱香味,木香味四面八方往你喉咙里冲,往你鼻腔里冲,你已经忘记自己是昭陵中学那个郁郁不得志的老师,是那个架着双脚看报纸的公务员,是那个进城拉板车为儿女筹学费的民工,你被邵阳米粉的香气包围了,一时竟不能自已,你只听到嘴巴里咂吧咂吧的声响,只闻得到那销魂荡魄的香气,你吃完了那些米粉,还要捧起海碗,咕咚咕咚去喝里面的汤水,你一边喝,一边从瓷碗的掩护中露出两只眼睛,张惶不安地打量着四周。
你终于吃完了这一碗邵阳米粉,你就像是刚刚干完了一场劳力活,额头上身上尽是汗水,你站起身来,擦了擦嘴巴,开始往外走。你若是久居本地,便觉心安理然,你打着饱嗝剔着牙一摇一摆走了出去,这一顿美餐,不过是一日辛劳前美好的开始,你若是游子久归,便有些把持不住,你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路,吃醉酒了一般,你心里想:“走过了这么多城市,去过那么多地方,为什么最好吃的还是这一碗米粉?为什么最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一碗米粉?”你一路痴痴呆呆走出了米粉店铺的大门,面对着完全清醒的邵阳城,你看到那些古老的建筑静静地矗立在远处,那些熙熙攘攘的人流为了分毫缁珠吵吵闹闹,那些老掉牙的公交车像抽风的公牛一摆一摆驶了过去,你心里面有无限的恨铁成渣,却也有更多的亲切温暖。你仰起头来,身子骨被晨风吹得冷嗖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