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中元，家里人都说梦到了老爸。尤其是老妈，在电话中描绘老爸一路脚步声进了堂屋，继而走进卧室为她盖上被子，倏忽又见爸挥锄劳作、伏案写写算算。
一头是妈的哽咽，一头是我的痛楚。不挂电话，接不上话茬；挂了电话，又怕更伤妈的心。我只好习惯性地把电话交给儿子，让他告诉奶奶，我们都要回来送“老客”。听到孙子稚嫩的话语，老妈止住了哽咽，变得期待了起来。
是旺广师傅的两颗斋粑隔断了老爸和我的梦境相遇?回家的路上，我如此想象。丙申菊月初十，尽管一路狂飙，但我们三姊妹到家时老爸还是早已停止了呼吸。那十多个守灵的夜晚，我常被噩梦惊醒，白天总是神情恍惚。道场中，旺广师傅握住我的右手指尖，口念符咒，拈指成五雷诀后又在我手心画了天罡印，并从法袍中掏出两颗斋粑放于我的手心，再把我的手指蜷握成拳捂住斋粑。照着旺广师傅的指引和妈妈“心要虔诚”的嘱咐，向老爸的遗像三鞠躬后我一口气吃下了斋粑。从此，我既无噩梦缠绕，也再未梦见过老爸。六年来，我多次从唯物论、释道思维和梅山文化角度与亲人探讨这个现象，他们的共识是老爸从未走远。
老家的砖墙斑驳了时光。每一块砖都凝聚着老爸和泥、踩泥、制砖、装窑、烧窑、封窑、凉窑、卸窑的汗水。收拾了屋里屋外，邻居陆陆续续来串门了，不一会就围坐一堂。老妈摇着蒲扇，复述着她的梦境，我们都聆听着。“老柏冒趟远!”邻居们不时地说，我也从三个方面认同着。
在“孝”的传承中，老爸没有走远。每年中元封包写包，就是老爸的孝文化故事会。每个冥包封得有棱有角;包上的每个字写得工工整整，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老爸要求我们恭恭敬敬地倾听。在我们的记忆中，每当西瓜、蜜橘、黄梨、花生等土特产熟了，第一斗新米碾好了，老爸总要先孝敬长辈、敬奉先祖。老爸每年都会种很多冬瓜，因为外婆既会熬制也特别爱吃冬瓜糖。有一年，地里的冬瓜被人偷尽，修养得波澜不惊的老爸骂过几条街，懊悔没有早一天摘下来送给外婆。三叔还未成家，四叔和满叔尚是黄童，祖父祖母就去了。无缘厚养和无力导致的薄葬，成为老爸姊妹们的揪心之痛。“今年寄包，祖上都岔卦，齐心给祖上补个道场、各烧一座灵屋吧!”补办道场，代价是勒紧裤带又过了一年苦日子。老爸却认为值得，他说播下了“孝”的种子。
听完老妈这个故事，我也说起了这次湄江之行的收获。湄江古道仅以一个“之”字而陡然升高。被生活“打肿”了的我，攀登数百米就气喘吁吁。儿子走一段就回头看我跟上了没有，见我落远了就返回拉我一把。如此反复，我坚持着走到山顶。平时毛毛躁躁又叛逆得惹人烦的儿子，瞬间成了贴心的“皮夹克”。于是，我梳理着儿子、外甥、外甥女成长中的闪光点。在他们还只有丁点大时，就心怕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县城迷路，总会牵着他们的手从斑马线上安全过马路。尤其是今年，大外甥用实习期的工资、小外甥用暑假工的收入孝敬他们的外婆。
在“善”的褒扬上，老爸没被遗忘。老爸继承了外公纸笔算盘的衣钵。东家退婚扯皮要算数、西家兑田兑土要写协议、南家办丧要造预算、北家遇上纠纷要调处，这些琐事对农户来说都是大事，而老爸在这些琐事中充当了随叫随到的角色。我们建房子时，老爸也被村里群众叫得不见了踪影。要进材料了，找不到他;哪里要留门开窗，找不到他;要打酒办菜，也找不到他，气得火爆的老妈常常破口大骂。“不被气死，只好闭嘴!”最后，老妈对屡骂屡犯的老爸也是毫无办法。但是，群众心里有杆秤，他们的秤盘里装着老爸的“善”。从生病到去世的5年里，看望老爸的人一波又一波，并全部记进了他的“传家宝典”里。记事本上最后一条的时间是丙申重阳，也就是他走前一天，“务必还礼”虽然失去了笔力，但却是有力地叮嘱。
在“恕”的宽容里，我们学会大度。2015年的一个夏夜，我陪老爸沿赧水河散步，迎面碰上一位老者。老爸握上他的手，对方倍感尴尬。“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老爸陪着他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隐隐约约，我知道在20世纪80年代某项工作抓得最紧的时候，是他和他们把老爸五花大绑捆起来，还有“五指山”落在老爸沧桑的脸上。最怕童心世界种上仇恨，老爸常要我们多记好的，不记丑的。老爸饶恕了所有的误解和套路，安详平和地走上了另一个世界。后来，我参加一个国学讲座，当国学大师讲到人不可“心达而险、记丑而博、言伪而辩、行僻而坚、顺非而泽”时，感触颇深。饶恕不是软弱，而是重生。饶恕别人，何尝不是释放自己?释放仇恨，方可看到光明。
夜幕已降临，供品、香茗已上桌，待寄的冥包码得整整齐齐。一副竹卦是老妈问神的工具，逐一问“老客”来了没有、呷得是否满意、“钱财”分量是否如意。碰上“岔卦”，老妈又要深入地自查自纠，直到打出满意卦象。向老爸问卦时，老妈特别庄重地汇报孙子、外孙、外孙女的情况和家族的可喜变化，要求老爸不能只顾“困眼闭”，还要多打招呼。
幽幽火苗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邮差”，蹿起、红亮、幽暗、熄灭，完成了“跨世支付”的全过程。月亮越升越高，好像“老客”的脚步越来越远。“老柏，看了目连戏就回来啊!”在我们面前绷得“风平浪静”的老妈转瞬泪雨滂沱。看着儿子搀着奶奶走进屋里，我明白有没有“老客”并不重要，但敬祖尽孝就是中元节的核心要义。敬祖，不忘来路;尽孝，可晓归处。若干年后，我在时空隧道里扑进老爸的怀里，您是否会脱口而出“这就是我的刚节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