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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感家园】故乡的古井 作者:童中涵
    发布时间:2021-09-08   来源:华声在线  记者:童中涵

    故乡的古井

    童中涵

      也许每个人的乡愁里,都有那么一口古井。那井,如一双深邃的大地之眼,仿佛能分辨善恶、看透人心;那水,甘甜如乳汁,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那井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可有些人却再也没有回来。可井一直都在,见证着人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我的老家在湘中一个叫茶水坑的古村落,这个地名的来源,源自于一口古井。这口井喂养了我们祖祖辈辈,也孕育了茶水坑人上善若水的秉性。

      茶水坑人的热情好客远近闻名。在那个通行基本靠走的年代,如有过路人讨口水喝,山里人必定不会随意到水缸里舀一瓢生水,而是客客气气地用大碗,端上一碗用井水煮成的甜茶。

      时代在变,山里人的秉性却一直未变。如今你只要走进茶水坑,家家户户都会拿出那珍藏的腊肉,端上那家酿的米酒。当然,永远少不了那一碗生津止渴的甜茶。

      近日持续高温,周末返乡避暑,一见到那口清澈见底的古井,我便快步向前。双膝跪地,双手撑住井边,与清凉的井水来个“深情一吻”,夏日炎炎带来的燥热和烦闷瞬间烟消云散。

      灌满一肚子井水,去除舟车劳顿的疲乏,闲坐在井边的青石板上,望着这一汪碧水,我如同这井里的鱼虾一样,钻进井壁上绿油油的青苔里,尽情享受这炎炎夏日里难得的片刻清凉。

      思绪飘浮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年迈的爷爷来到井边打水。只见他用水桶一晃,在水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波纹,赶走闲游的鱼虾,而后提起满满一桶水,颤颤巍巍地踏着石板路,往家门口走去。虽只有十几级石梯,却因手抖得实在过于厉害,往往到家时,水只余下小半桶。但乐观的他仍会向奶奶邀功,乐道:“这样锻炼下去,以后这打水的活我包了。”

      爷爷的晚年略显凄凉,一直与病魔做斗争。但他始终乐观如初,这源自于他年轻时要强的个性。得病前,爷爷是个身材高大的山里壮汉,奶奶常说他挑上两百斤的担子,仍能健步如飞。家中祖屋两米多高的柱子,更是他独自一人从深山扛回。如此强健的体魄,却因为公事打抱不平,被人陷害,落下病根。

      因解放初当过农委主席,爷爷对公家事特别热心。院子里的这口古井原是一个水坑,爷爷带着村里人从山谷中抬回巨石,再刻成门板一样的青石板,将水坑修整成了顺流而下的四口井,并按照使用功能分为饮水、洗菜、洗衣、去污四个区域。为保障大家的饮水健康,每隔数月爷爷又会召集大家,淘尽井底泥沙,并撒上石灰杀菌。

      爷爷的热心肠不仅仅体现在带头修井上,很多时候他显得很爱操心。要是邻里吵架了,他都会去说几句公道话,劝大家化干戈为玉帛。要是院落人在外受委屈了,他更会带着族人前往据理力争,替乡亲讨回面子。在那个靠劳作养活一大家子的饥荒年代,爷爷为公事耽误了不少农活,但他从不计报酬和得失。

      奶奶哪怕性格再好,有时也会说他:“你真的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爷爷的性格像极了那一泉井水,默默流淌,无声付出,从不求回报。他的名声,成于此,可他的身体,却败于此。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爷爷从田间劳作归来,大老远就听到有人在争吵。热心的爷爷生怕出事,连忙大步向前,一问究竟,原是邻村的十来个汉子在集体林场偷树,被乡亲们挡住去路。

      对方为头的是一个恶名在外的村霸,不仅不肯放下木材,还举着柴刀叫嚣:“我砍公家的树,关你们鸟事,谁再敢挡道,我就砍死谁。”手无寸铁的爷爷毫不畏惧,他张开坚实的臂膀,斩钉截铁地说道:“谁要想在茶水坑偷树,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村霸见爷爷目光如炬,被震慑住,迟迟不敢动手。正在双方僵持之际,一阴险小人悄悄绕到爷爷身后,一闷棍直击其后脑勺。壮实如山的爷爷轰然倒地,偷树汉子们趁机逃窜。

      因脑垂体受到重击,爷爷从此一蹶不振,后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一身健硕的肌肉日渐萎缩,手脚常常不自主地颤抖,最后连吃饭也拿不稳筷子了。到我上初中时,爷爷已病得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忙。少不更事得我曾问爷爷:“嗲嗲,要是时间倒退,你还回去打抱不平吗?”爷爷苦涩地笑道:“这就跟年轻时一看到井里有沙子一样,我还是会去淘井,这有什么好反悔的。”

      爷爷走了已有十余载,可他说这句话时那坚毅的眼神,犹如就在昨日,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正当我思绪飘远于天际间,一只飞鸟落在井边,它飘逸灵动的身影将我拉回现实。举目一望,井边的功德碑上,当首赫然刻着父亲的名字,那是他在前几年为修缮古井的捐款记录。

      近年来,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古井也如一个垂暮的老人,存在的象征意义大于其实用价值。村里的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水井由于年久失修,四处漏水,井底更是积满了淤泥。昔日碧波荡漾的古井,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稍有雨水就变得浑浊不堪。每每返乡,见此情景,父亲都会黯然神伤。有时还忍不住跟我感慨道:“这井用了几百年一直很好,怎么到我们这一辈就荒废了,实在可惜。”

      一次奶奶生日时,他有感而发写下:山中修竹垂,村头井水浑。红烛添慈寿,饱读平生累。他仿佛在用这感伤的诗句,在感怀母亲的衰老,以及古井的迟暮。

      犹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我和父亲在家中喝茶闲聊,二叔的一个电话,让他高兴了许久。原来二叔告诉他,大家倡议要重修古井,问他捐多少钱。我仍记得父亲的原话:“让大家先捐,反正我来兜底,一定要把井修好。”

      数月后,再次返乡,看到修缮一新的水井,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看到村里人在古井旁立了功德碑,还把他的名字写在首位,他又有点惭愧。他说自己没回来出一天义工,只是出了点钱,本不该出这个风头。可木已成舟,他也只好接受,只是反复叮嘱二叔,以后实在要立功德碑,一定不要把他名字写在前面。

      父亲的性格和爷爷有太多相似之处,为了家乡他甘愿奉献,不求留名。当村秘书时,他带着乡亲们,用锄头在陡峭的山坡上挖出一条马路。前两年,他又和二叔牵头四处筹资,修好了院落里的通组公路。

      由于资金有限,路面一直没硬化,这是他的一块心病。过世前不久,还在跟我念叨,听说龙山锑矿的矿渣便宜,想找人拉上几车,铺到土路上,这样乡亲们出门也不用走泥巴路了。可谁能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心愿,就被病魔击倒,永远离开了我们。

      万幸的是,现实中的山路没有修好,去世前他为山里孩子铺实了求学路。在他去世的一个多月前,父亲最后一次清明回乡祭祖,村里召集乡贤为寒门学子募捐善款。虽我家是单职工家庭,平日里也没什么很多积蓄,父亲却豪气了一把,再次成为爱心榜第一名,捐款了一万三千元。在他的精神感召下,我和二叔也合捐了三千元。

      今年八月底,村里为学子发放爱心奖学金,村干部邀我出席。我还在失去父爱的悲痛中,怕触景生情,一开始以工作繁忙拒绝了。

      冥冥中自有天命,父亲离开已三月有余,我从未梦见过他。其实我很想再次与他相见,每晚入睡前都在祈祷梦见他,哪怕在梦中闲聊几句也好。那晚我却梦见了父亲,他带着我在门口古井冲凉,我俩提着水桶痛快冲洗,酣畅淋漓间还有说有笑。一桶桶冰凉的井水冲刷而下,不仅洗净了凡世的满身尘土,也冲淡了内心深处的哀伤。

      水声、笑声、谈话声… …一切都是那么真切,好像他从未离开那口水井,也从未离开过我们。那场梦我是笑醒的,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眼中含泪,泪水早已润湿了枕头。

      我翻身起床,写下这段发言稿,送给老家的学子:一眼古井,滋养数代,如水之德,映照春秋。我们都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希望你们喝水不忘挖井人,把我们山里人的精神传承下去,让这股爱心暖流经久不息,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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