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不尽忆母亲
罗健康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昨夜,我正在办公室加班。乡下的父亲打来电话,“健啊,明天在家么。摘了些小菜,我一个人在屋里吃不完给你送过来……”我知道,母亲走后,乡下孤独的父亲,又想娘了。
今天一大早,父亲就背着一大袋自种的豆角、丝瓜、茄子来了。父亲今年73岁了。与父亲唠嗑时,我留意到父亲的头发全白了,也注意到父亲总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却始终没说出来。
吃过中餐,父亲要回乡下。我开车送他。一上车,喝了点酒的父亲,一向沉默的父亲,突然号淘大哭,泪流满面:现在生活好了,可你娘就不争气,没有享到福呢……
是啊,去年7月18日夜,母亲与世长辞。转眼之间,母亲离开我们已快整整一年了。娘啊,一年不见,您可安好?
有时,夜半一觉醒来,总觉得母亲并未走远,也没离去。耳边分明传来母亲絮絮的话语,那般遥远却又如此真切;眼前冥冥中有母亲或老屋前凝望或灶台边忙碌或病榻上呻吟的模样!
就这样,没有了母亲的我在“思念”和“忘却”的纠结中孤独行走任泪雨浸透漫漫岁月;就这样,没有了母亲我在“梦里相聚”的虚幻中和“离愁别恨”的现实里奔走跳跃。我知道,母亲,已成为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忘却的经历,已成为我血脉里奔涌不绝的信仰。
母亲的岁月,亦是我的岁月;母亲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
母亲出生于1952年冬,一个叫石婆冲小山村里。外公外婆共生育5个子女,母亲排行老三。“上有哥兄,下有弟妹。那日子,难熬啊。”母亲每忆起当年,常喟叹不已。也正是这种在家排行“不上不下"的状况,造成了令她一辈子无法释怀的“遗憾”。
母亲自幼好学。一首歌,听人唱上一遍,她能哼得像模像样;一桩农活,看人做上一遭,她能办成八九不离十。六、七岁时,母亲最“上心过劲"的事,就是背着弟妹去村里小学,躲在教室窗外偷听老师上课。
八岁那年,母亲满怀希望,央求外婆送她上学。外婆说,国妹子(母亲小名)啊,你大哥二哥要读书,你弟弟妹妹又小,一屋人七张口要吃饭花钱呢……见外婆没松口,母亲大哭。蹲在檐下一个劲儿抽旱烟的外公瞅不下去了,叹声气,起身把母亲从地上拽起来,在口袋里摸索了半晌,摸了一个5分硬币,塞到母亲手里,哄她道,给给给,拿钱去报名……
“当时候心里那个欢喜啊……"母亲每每叙述至此,眼里尚有星光点点。但当母亲拿着5分钱,飞跑至学校报名时,老师告诉她,“报名费要一块啊”。唉,那一下,想死的心都有啊。母亲的这句喃喃自语,伴她走过了一辈子。
“娘那时候做梦都想读书啊,木得书读。崽啊,只要你发狠读,娘哪怕是卖屋卖瓦,做牛做马也要送你读书,把你送出去……”在我的求学岁月里,尽管家道维艰,这却是母亲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我深知,娘已把她生命中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今生无法实现的“夙愿”,隐含在这句听上去云淡风轻却又深蕴巨大力量的叮咛里。
“一个‘借'字难开口,没钱事难办,借钱难上难啊。”每回外出借钱回来,满脸菜色的母亲喃喃不止,看上去疲惫不堪,把下个月的住校生活费塞到我手里,拍着我攥着钱的手背说:“钱的事,你莫愁,只管发狠读书啊。”
其时,我正念小学五年级,行将考初。当班主任征询我母亲“是否送崽考读县城一中”时,母亲二话不说,一口笃定:“送!只要崽读书狠,发狠读,就是砸锅卖铁,我也送他去读!”
1985年,新邵县教育局在全县实施拔尖计划,在新邵一中开设两个重点初中班。当年,一大批小学成绩优异的农村娃通过层层比拼进入县城念初中,优化师资,重点培养,高中直升,据说是时任教育局长旨在通过此举提升全县教育质量。
为了我能上重点学校,6年里,借钱成了压在母亲头上近两千个日夜的“稻草”,常年令她寝食难安,亦让我揪心不已。母亲的义无反顾,让我在新邵一中顺利念完了6年的初中高中。
记得有一次回家,看见母亲正缩坐在火炉边,全身围着一床棉被,满脸痛苦。“健回来啦,快来烤火。娘的胃疼又犯啦……”见母亲呻吟着要起身,我忙把她按到被窝里,眼里的泪水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母亲心细,“咋啦,是没有生活费了吧,你放心等下我想办法”。看着母亲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半晌无语,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1987年的一个冬日,我回家拿下月的生活费。尽管,这种“月月索债”般的回家令我愁苦难当,却又是万般无奈!
夜里,趁我吃饭的时候,母亲要父亲搀着她出去了几趟。我知道母亲是去借钱了。父亲生性木讷口拙,借钱这事,每回非母亲出面不可。回来时,父亲一瘸一拐。“唉,你父亲不小心葳了脚。走了几个户,都说钱不空,要过一阵才有……”母亲说这话时,语速极慢,我能听出话里的“愁”来。
歇息了一下,母亲又起身,“健啊,你父亲脚不灵便,你陪我去一趟白银山,找信用社曾老倌借点钱吧,来来来,你搀一下我……”我过去把母亲搀扶起来,分明觉得她浑身哆嗦得厉害,我知道,娘的胃疼正犯得紧,“娘,干脆明天再想办法吧。”母亲懂我心思,强笑着说,“娘不打紧。曾老倌白天不在家,晚上才碰得上呢。”
当晚,我扶着母亲阵阵胃疼的病体,碾转几公里田间小道,又在曾老倌家坐了几个钟头,才等到他回来,借到了我下个月的住校生活费27元。
当晚,娘胃疼加剧,彻夜呻吟。次日晨,我看见娘的床头木栏从中断裂了。“那是昨夜娘胃疼得不得了,一脚踢断的……”父亲满脸愁苦,叹息着告诉我。
当然,为了改变老是向人家借钱念书的现状,母亲也想了不少办法。
其时的乡村,想弄点活钱,无非是两条路。一是在地里刨钱,种;二是在栏里弄钱,养。家里人均田地面积本来就少,加之弟弟是超生,组上没有分给田地,种地收入少,靠不住。母亲决定走第二条道,喂猪。
说干就干。在母亲的张罗下,父亲做了土砖,垒了几间猪栏。母亲买了3头小猪仔,养起猪来。
“想弄畜牲钱,要跟畜牲眠。”这是老娘多年侍弄养猪得出的经验之谈。猪仔吃得多,地里种的红薯萝卜不够,母亲每天起早贪黑,去野外扯猪草弥补不足;猪仔偶尔发病,从未念过书的母亲常年跑村里的兽医站,居然学会了给猪仔用药打针;家里劳力少,每每寒暑假,我都会带着弟妹,提着竹篮跟母亲去野外扯猪草……
母亲是村里公认的“能干婆”。那些年,跟着母亲,我学会了扯猪草,剁猪草,煮饭做菜,耕地育秧,插田打禾,俨然成了家中不可多得的骨干劳力。只要能为身子孱弱的母亲多分担一点,要我干啥都愿意。
喂猪累是累,苦是苦,但家里有了收入,有了甜头。也不用经常到外面借钱了。母亲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家里每月也能吃上一餐肉,打打牙祭了。
喂猪婆父亲是反对的,因为猪婆食量大,一窝猪仔吃得多,劳动量太大,他是怕累坏了母亲的身体。但反对归反对,母亲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当年还是低估了喂猪婆的劳动强度。或许,正是多年来的奔波劳作,日夜劳顿,长年劳苦,导致母亲后来的积劳成疾,沉疴上身,是离我们而去的主要原因……
喂猪婆太累,一是猪食难找,一窝猪仔,少说也有十多只,必须餐餐喂饱才能长膘啊。二是猪婆生仔守夜难熬。偏偏当年我家喂的那头母猪,白底黑毛,身高体大,重逾两百多斤,猪婆产仔后,稍不留神,小猪仔就被母猪砸死压坏。于是,从猪仔出生起,母亲就日夜守在猪栏里,生怕砸坏猪仔,这一守就守上十天半月,等猪仔长大了灵活了砸不着了,方才作罢。
每回猪婆产仔后的半个月,是母亲劳心费神日益憔悴的半个月。每每回家看到母亲深陷下去的眼睛,看着在坪里撒欢的猪仔,我的心里忧喜参半,疼痛不已。
而家里那头陪伴母亲和我三个寒暑的母猪,也完成了它的使命。一个夏日,当屠户宰杀母猪时,母亲哭了,老泪纵横。“健啊,你要记得这头猪呢。你这几年读书的学费生活费,可都是它生猪崽供的啊……”
1991年夏,我圆满完成高中学业,行将踏进大学校园。我长吁一口气:大学学费生活费全免,母亲终于可以歇歇了。 母亲这一生,把她所有的情都给了我们这个家,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们三兄妹。
母亲这一辈子,把所有的苦和累都留给了自己。她19岁嫁给父亲,与奶奶分家后的全部家当就是3间土砖房,米桶里一升米,桌上一把筷,柜里五个碗。吃完那仅有的一升米后,所有的生活用度全靠母亲来张罗,父亲去奔波。娘先后生了我、妹和弟三人。三个娃都是娘自己接生,自己包扎,自己养大。没有任何外援,没有任何帮衬。及至兄妹仨上学,立业,成家,生子……桩桩件件,她都事必躬亲,劳心费力。
作者(左)和母亲在一起
母亲这一辈子,把所有的痛和泪都留给了自己。她一生节俭。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却舍死碰命四处筹钱送崽女读书。娘一生劳苦,一生病痛相随。胃疼,胆道蛔虫疼,胆囊炎疼,直至生命末途,又患肝癌,疼彻心肺!
时光的脚步催白了母亲满头的黑发,岁月的艰辛增添了母亲额上的皱纹,母亲累了。她把刚强的品格融进了儿子的身体,她把婀娜的身姿化成了女儿的身影。母亲累了,那满头的白发换来了儿女的成长,成熟;那额上的皱纹换来了儿女的幸福,安宁。
去年冬,作为三兄妹之长,我与弟商量,娘一辈子操劳,还没坐过飞机,还没去过北京。等天气暖和了,我们陪老娘飞一回,去趟北京吧。然而,还未等到春暖花开,娘就病情恶化,无力成行!母亲走了,带着对儿女们永远的牵挂,母亲走了,儿子却留下永远的伤痛!
母亲走后的一年多时间,我经常夜里哭醒,泪湿枕巾;睡梦中经常梦到母亲熟悉的身影和慈祥的笑容,感觉母亲仍在村头守候我这远足的儿子。母亲的音容笑貌是我永恒的记忆,是我一生奋斗的动力。
世界上最美的声音,是母亲的声音;世界上最温暖的语言,是母亲的呼唤;世界因为有了母亲,才这样和谐和温暖。而我,今生里,再也听不到母亲那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的期盼和叮咛了。
母亲,儿子想您!
(作者系邵阳市委办公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