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陵是茶祖圣地。传说上古炎帝南巡,率部落迁徙于此,与民同甘共苦,种谷绩麻,尝草识药,获蒜得茶,活跃在茶陵露岭一带。我老家左江地处茶陵山区,毗邻露岭,民风淳朴,乡俗古雅,自古以来年味尤浓。十几年没回老家过年了,今年春节难得天公作美,我在老家左江山里呆了几天。遗憾的是,即便是老家,如今的年味也淡了,满眼所见都是玩手机,打牌的,不像过去那么热闹。很是怀念小时候过年的种种快乐,趁着春节有点时间,我把儿时的年味唠叨唠叨。
年饭和出行
我们家乡的年饭是中餐,饭桌上必备的一道菜是鸡,寓意“吉祥如意”。一只整鸡蒸七八分熟之后插上筷子,鸡头要雄起,放盘内先供了祖宗神仙再切了很大一块用大蒜辣椒炒,鸡头必须留着,上面的鸡毛都不用拔得太干净。过年的时候要把鸡头夹给长辈吃,寓意敬“头”。长辈也是不吃的,鸡头要一直留到正月十五出年。期间,但有尊贵的客人来了,鸡头必须夹到客人碗里,敬奉客人。客人也知趣,一般都不会吃的。
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说古时有个当官的,早就对治下某乡绅不满,想着法子敲打他。春节去该乡绅家拜年,乡绅夹了鸡头给他,官员说,我就喜欢吃“头”。乡绅本就是地方一霸,心想你还想吃我这个“头”?官员正欲举筷吃头,乡绅硬生生把鸡头夺下,说道“我最喜欢吃冠(官)”,把鸡冠吃了,鸡头自然就留在了菜碗内。官员好不尴尬!这个有趣的故事讽刺的是旧社会官民的政治生态,同时也折射出古往今来的乡情民俗。
中餐过后,全家搞卫生,贴对联。傍晚时分,家家户户摘了腊树叶子放火灶里烧,噼里啪啦地响一通,送灶神上天庭过年,奏请玉帝来年赐福降瑞。晚饭都是随便吃的,不像北方那样很隆重还要守夜,一家子早早就上床睡觉。小孩子这个晚上最兴奋,一是盼望初一早上穿新衣服、新鞋子,二是好奇初一早上新衣服里爸爸会给几块压岁钱,就在这种既幸福又急切的心情中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大年初一的出行是我们家乡最讲究的。不少人年前就测算好了良辰吉时。有凌晨三、四点起来出行放鞭炮开财门的,也有如我家那样七、八点才懒洋洋落在后面的。出行都是男人的职责,女人唯有这一天最幸福,可以美美地睡懒觉。吉时一到,男人起床生火、煮肉、发香,盘子里放上供品,然后开财门,放鞭炮,端斋饭,敬神敬祖宗。起得早的忙了一阵后天还黑乎乎的,只好关上大门再睡觉。我家通常都是全生产队起得最晚的,父亲都是被母亲三番五次催促后才肯起来,被催急了本想发脾气,但因为是大年初一,只能宽心笑一笑,说一句他们勤快就让他们发财吧!
男人忙里忙外忙得差不多时,天也渐渐亮了。这个时候,孩子们都会早早起床,欢呼雀跃,比赛似的穿上新衣新鞋,迫不及待掏出口袋里的压岁钱看看,象吃了糖一样,甜蜜蜜、喜滋滋、乐呵呵的。洗漱完毕,便是一家人欢天喜地围着八仙桌吃早餐。早餐一般都是吃自家做的米粉,里面放了切碎的油豆腐、瘦肉和猪肝,有时候也吃剩饭剩菜,意寓“年年有余”。
拜年
我们家住村口,拜年都从我家开始,往往是早餐才吃,从窗户往外看,二三十个人排队往我家走来,拜年开始了!我们家乡初一团拜最大的特色是喝酒,每户人家派最会喝酒的男人去团拜,每到一家,至少要喝一碗水酒,否则就会被人耻笑。父亲母亲看见团拜的队伍来了,赶紧收拾碗筷,摆好年货,无非就是猪耳朵、猫屎根,自己做的油枯、花根,煎的红薯片,炒的南瓜子之类的;同时,炒六个或者九个菜。二三十个人围一大桌,重点是喝酒。大锡壶热好了滚烫的水酒每人一碗,兴致高的连喝两三碗。
在我家拜完年,团拜队伍又去另外一家。走了几户后,不少人就烂醉了,从小路上跌倒江水里的有,从田埂上摔倒水田里的有,甚至还有从厕所里爬不起来的。喝酒论英雄,男人最光荣!这是一年,甚至是几年茶余饭后的笑料,不能轻易认输。酒量小点的就要打歪主意,有的借口上厕所,有的在门口说句恭喜发财,就到厨房和妇女聊天去了。我父亲自然是最厉害的了,他从我家开始,每户都要喝一碗,我们生产队有三十二户人家,他都要喝到。
团拜后,一般就到了十二点,我父亲在晒谷场找到我们兄妹几个去两公里外的外婆家拜年。到了外婆家,那里的男人自然不会放过他,又是好几大碗,一直喝到太阳快下山了,父亲才摇摇晃晃地背着我最小的老妹回家转。关键是他没醉!这一天,他是当然的英雄,年轻又帅气,还有文化是个文革期间下放的干部,酒量又这么大,了不得!估计也是赚足了女人的目光,俘获了不少美女的芳心。
拜年都是男人们的事,除了新婚夫妻初二可以回娘家拜年,正月初六之前,已婚妇女是不能出门拜年的,表面上说的理由是妇女需要留在家里招待拜年的客人,实际上我怀疑是男人好酒的借口。
过去,我们家乡拜年是要行跪拜礼的,辈分低的要先从家族里和地方上辈分高和威望高的人家开始。长者坐在厅堂椅子上,年轻人要跪着行礼,遇见行跪拜礼的,长者都要给压岁钱。我父亲常常说,他小时候大年初一都去村里的大户福福家拜年,福福都会给他一块银元做压岁钱。因此,他特别喜欢福福家里。这些风俗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没有了,有点可惜。
舞龙灯
我老家地处湘赣边境,村里客家人不少,有舞龙灯的传统。据说舞龙灯的习俗是祈求龙神保佑农家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龙灯一般有布龙和火龙。布龙是用红黄蓝几个色彩的布做成。火龙则是稻草扎的,上面插满了燃烧的香火,舞动起来就像一条火龙,上下翻腾,甚是好看。龙灯都是晚上出来,龙灯队由锣鼓班子开道,主家要拿鞭炮在门口路上迎接。如果房屋是一排有几户,则龙灯要从左边进门。因为乡下讲究左青龙,右白虎,左为大。
进门后,龙头先到神龛前点三下,敬主家祖宗后再开始,激昂的锣鼓,引领龙头舞出各种造型。厅屋宽敞的有时两条龙同时翻滚,大龙盘小龙,小龙穿大龙,双龙戏珠,两龙争霸,各施功夫。舞龙头的须要身手敏捷,脚法灵活,腾挪讲究章法,龙舞得好不好,他最重要。舞龙尾的则时而弯腰蹲着,时而弓背侧身,讲究的是顺势而动。有时候邻村几个龙灯队来了,主家客气的都放鞭炮接过来。龙灯队你舞我赛,看谁的舞艺高、功夫好、龙灯美,热闹非凡。
舞龙灯也有忌讳。若是到某个人家火龙香灭了,或者是龙把主家神龛上的油灯、蜡烛舞熄灭了,又或是龙头、龙身断了,民间传说是预示主家有凶,突然间锣鼓声没有了,龙灯队员和主家都呆呆的。寂静片刻,龙灯队里有人突然就会喊声“菩萨保佑,万事大吉!”把灯点上,重新开始。即使如此,主家不仅没有打发,也不会摆宴请喝酒,龙灯队还得向主家赔礼道歉。主家这一年都会小心谨慎,生怕有点什么意外发生。
龙灯队舞得好的,主家自然高兴,摆宴席喝酒后还要封个利是包,再打发几包香烟,几包糖果。一个晚上下来,龙灯队员吃饱喝足了,回家还能收获香烟糖果,也算是劳动的回报吧。龙灯一般舞个一两天就散了,火龙和布龙的龙头都要在江水边用火化了,锣鼓和扎龙的布则洗干净存放在村内的庙里或者祠堂里,来年再用。
唱年戏
农村里劳作了一年的人,过年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不仅有吃有喝,还难得抛去一切烦恼,好好休息几天。有功夫的,这些天都会拿出来亮亮。如果碰到像今年这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晒谷坪上会挤满了人。小孩子自然是最活跃的了,踩高跷、打陀螺、踢毽子、打版、遛铁圈...... 五花八门,各显神通,其乐融融。男人们则有的舞大刀,有的耍花枪,还有施展硬功夫手劈砖头之类的。旁边自然是围了一圈衣服光鲜亮丽的少妇少女。有自己可意的女人关注,男人更卖力气了。在晒谷坪一侧,队部粮仓的墙下,几个壮实男子正在搭建戏台。他们,才是过年高潮活动推波助澜的主角。
过大年,唱大戏。唱年戏才是喜闻乐见、梦寐以求、老少咸宜的精神大餐。正月初四之后,戏台就搭建起来了,戏班子一切准备就绪,大人孩子奔走相告,村里几乎全民参与。若是邻村唱年戏,家里有亲戚在那边的,亲戚会早早打发小孩来请长辈过去看戏。我奶奶常常带着我去亲戚家看年戏。简陋的戏台上,平日里粗糙的面孔施了薄薄的一层脂粉,描眉画眼,穿上宽大的青、蓝、大红花衣。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神仙鬼怪,水袖如云,各色人等从戏台上铿锵晃过。戏台下,男女老少伸长了脖子,密密麻麻的。懂戏的跟着曲子摇头晃脑,脸上满是沉迷的喜怒哀乐。不懂戏的则吃着花生瓜子,窃窃私语说着邻家的趣闻轶事。
青年男女尤喜看戏,两眼望着戏台上,心事却完全不在戏里,私底下手捏着手,腿挨着腿,眉眼间荡漾着甜蜜。戏台上才子佳人,传情达意,戏台下青年男女眉来眼去,卿卿我我,不知道成就了多少对鸳鸯佳话。
村里唱得最多的是《朱买臣卖柴》和《刘海砍樵》,小刘海的唱段,我家几岁的小妹都会哼几句。戏台上生旦净丑,各领风骚,但我最爱看的还是《穆桂英挂帅》,扮演刀马旦的男子做、念、唱功俱佳,英姿飒爽。我奶奶的弟弟,我叫舅爷爷,60多岁了,精气神特好。他是我们村最好的花脸,唱腔洪亮厚重,有慷慨的气韵,痛快淋漓,深受喜爱。当然,无论是男是女,都爱看优雅美丽的青衣。青衣扮相温柔可人,唱腔婉转悠长,有股牵肠挂肚的忧思惆怅,极为动听。
我是村里最懂戏的小朋友。上学之前,我爷爷每天晚上都给我讲戏,《薛仁贵东征》和《薛仁贵西征》全本我听了好几遍。说得高兴,爷爷会从灶火旁站起来,扯开嗓子唱上几句,我自然是如痴如醉,对爷爷也是满脸的敬佩。我父亲1974年搞副业挣了钱,花37块从县城买了一台红梅收音机。那可是我的最爱,只要有机会就拿出来听,除了中央广播电台的《小喇叭》,其他节目主要就是听戏了。也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我小学就知道了京剧、沪剧、川剧、豫剧,甚至是陕西秦腔、河北梆子等很多戏曲剧种,对京剧四大门派的荀慧生、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等名角也略懂一二。如今家里能陪母亲看看中央电视台戏剧频道的,也就是我一个人了。
逝者如斯,转眼间当年的懵懂少年,都已知天命。不经意间,儿时的年味带来的快乐永远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