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保存书信的习惯,但父亲写给我的十来封信,都很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连信封也未丢弃。自知父亲不是名人,家书没有保存价值,但我很珍惜。信的内容很简单,一封信就几个字,电报似的。信纸更是普通,是一张当月的农家历书。那是父亲特殊的表达方式,当然,我能读懂它。
父亲没上过学,他靠自学勉强认得自己的名字,认得一二三,百千十,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字,是个半文盲。凭着那一点点文化,要写信是困难的。
记得我在外地读书,接到第一封信时,真不敢相信是父亲写来的。但字体歪斜,又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是父亲的手迹。我躲在一边,把信拆开,就薄薄的一页纸,一页当月的农家历。当时,我以为是父亲找不到信纸,用历书代替信纸了。因为父亲从来不买书,但农家历,每年都要买一本。我低头细看,果然,在那页历书旁边,就写着我的名字,下面是“我好、娘好”几个字。我知道,父亲写那几个字时,比挑百斤重担还吃力。能划拉几个字,报个平安,已很难为他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琢磨父亲的信,为何要写在历书上呢?不错,父亲对历书情有独钟,不但每年都要买一本,他对一年的二十四节,四十八候,都烂熟于心。还不时拿出历书来翻一翻,认真地指着历书说,现在是什么节气了,适合种豆子,还是种麦子。他说农家历,就和读书的课程表一样,错过季节,就误了一年阳春,就要饿肚子。读书何时上语文,何时上数学,也不可错过。错过了,没学好,就会耽搁前程,误了一生。种田要不误农时,读书要不误少年时啊。
想到这里,我翻身而起,拿出那页日历,细细一看,果然,父亲在谷雨、小满的节令旁边,用笔重重划了两个圈。父亲用历书代信的用意,我顿然而悟。父亲的信,除了告知平安,更深层的意思是,读书和种田一样,不要错过季节。现在正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的时候,读书也要抓紧学习的黄金时段,趁早用功。想到父亲的良苦用心,我读书,真的惜时如金,不敢懈怠了。
往后的家信,也复如此。历书一页,两节四候。节令旁边,父亲用浓彩重墨加上圆圈。节令是不断变换的,那含义也自然不同。如大暑立秋,是收获季节了,那是嘱我要更加勤奋,考出好成绩。如冬至小寒了,是天寒地冻时,是嘱我要注意添加衣服。一页历书,就是一记警钟,也是一番语重深长的叮咛。虽是无声,但它充满了父亲的期望和关爱。
记得那年暑假,我回到家里。父亲问我:“儿子,给你的信,都收到了?”我说:“收到了。”又问:“你读得懂?”我连连点头:“我懂,父亲的意思,我读懂了。”
父亲听了,乐得眼睛发亮,很高兴地说:“都读懂了?那好,那好,我的信没白写了。”父亲说这话时,眼里闪亮,那是一颗激动的泪花。
大学四年,我仅回过一次家。每年都能收到父亲三两封这样的信,我珍藏至今。虽然信的文字简单至极,但家书抵万金,那丰富的内容,沉甸甸的亲情,够我阅读和思索一辈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