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是伶仃的客,悄然缠上我的窗棂,递来半缕清寂。案头茶烟渐渐瘦成虚无,偏是那心头事,总在万籁俱寂时凝作寒潭,坠得人神思昏昏。这碌碌人间,谁不为几两烟火辗转,谁不因几度浮沉怅惘?纵将一身锋芒尽数敛入鞘中,也化不开胸腔里那点无端的淤塞。
神思恍恍惚惚飘远,竟见着自己行在不知名的朝代——古木荫里系短篷,任杖藜引着蹒跚过小桥东。杏花雨沾衣欲湿,杨柳风拂面不寒。水满田畴叠翠浪,日色穿竹筛金斑。行至荒庭日正烈,唯见蜻蜓蛱蝶舞空庭,此间清寂原该酿出闲适,可那“闲”字,终究是别人的。
心绪原能随景迁流。一念及此,身畔忽起西风,吹老洞庭千顷碧,夜半愁白湘君鬓。恨不能就此醉去,管他天在水还是水在天,只教满船清梦沉沉压住星河。这醉是逃遁是疏懒,更是对浑噩人间无声的诘问。
秋夜怀人最堪熬。独在凉天里徘徊,吟些不成调的句子。空山松子落幽涧,便想着幽居的友人应当未眠。这般牵念原是因着身如缠茧,竟羡慕起贬谪的官人——虽说是“幸此南夷谪”,到底得了真自在。可“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的洒脱,我辈只能在案牍劳形间遥遥怀想。
放目远眺,景致顿开苍茫。江头落日熔金,平沙潮退玉碎,渔舟斜搁如倦鸟。一双白鸟见人惊飞入芦花,空留簌簌响动穿南国。榕荫鸟乱荔枝浮,贩船往来织生趣。再望洞庭波涌接天,岳阳楼峙千古,吴楚东南坼,江湖日夜浮。风高云尽时,雨过月浮处,欲寻骚人共语,唯见秋水茫茫空忆扁舟——这浩渺的孤独,较之小院寂寥又何止深了三重。
忽有仙姿入梦来。月窟仙人缝缟袂,借天风玉露剪冰绡。散作人间浩荡春,却只在枝头暂驻三五夜。美好总如围炉笑谈时,诗未成句砚已凝冰;又如挑灯夜读《楚辞》际,自觉病骨瘦于鹤。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这般禅机似与心事暗合,却终是隔雾看花。
最摄心魂是立市桥。千家笑语渗更漏,莫名忧患自物外潜来。独立人海无人识,亦无须人识,只将天际寒星作明月,痴望直至凉沁沁的微光透进魂魄。
想象烟水浮轻舸,霜风醒醉眠。鸟声破雾帆影悬,这般行旅清冷里透着决绝。转念又是暖日映窗,简编在握,寒炉对坐忆当年,方知“人生有味是清欢”。可这清欢如琉璃易碎,总在将触及时化作流萤。
车行乡道碾细尘,暮天高远容万千晚云舒卷。秋山萧瑟花易落,灯火阑珊夜愈沉。清风如诉无名哀,明月羞藏云帐间。正茫然时,忽闻犬吠穿野,灯光一点破重峦——竟是峰回路转见新村。
这便是心的行旅了:在古今诗行间颠簸,于千般意象里浮沉。那些清寂与闲适,壮阔与苍茫,忧患与顿悟,终织成天罗地网。我困坐其中,时而挣脱如飞鸟,时而沉溺若溺舟,总寻不着最终的村落。唯余这满纸喃喃,若茶烟散尽后,或有一丝半缕堪堪凝住,待有缘人俯身拾取。
(作者: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责编:戴鹏
一审:戴鹏
二审:曾佰龙
三审:邹丽娜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关于我们
湘公网安备 4301050200037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