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诗平
“世人尽知曾国藩,天下谁识江忠源?”这是近年来湘军研究者最悲情的感叹。忠义血性的“崀山汉子”江忠源与晚清名臣曾国藩之间的十年恩怨则更是少人知晓。
1844年8月11日,时年32岁的新宁举人江忠源与时年33岁的曾国藩在北京第一次见面。见面前,已是“进士”做了6年京官的曾国藩,知道这个湖南老乡是一个从小习武,但常与江湖中人混在一起,成了一个吃喝嫖赌、放荡不羁的不良人士,就不愿见他。他悄声告诉门房说:“这个人是新宁举人江忠源,属无赖,你想个办法把他打发了。”门房是个老实人,实话实说,江忠源急了,大声说:“难道天下还有拒绝人改过的大臣?”
好友郭嵩焘极力举荐,曾国藩只好把江忠源迎到房榻内室,畅谈一时。江忠源走后,善于相面识人的曾国藩大发感慨跟郭嵩焘说:“此人不得了,北京城找不到这样的人,他一定会立大功名,但最后会死在沙场上。”郭嵩焘不解,现在天下太平,他是个举人,即使将来做官,也是文官,怎会死在战场上呢?
1845年5月29日,入京赶考的湘乡学子邓铁松病危,向学友江忠源透露归骨湖湘之意。其时,还有个陕西学子邹兴如也告病危,将后事托付给同住的江忠源便咽了气。陕西近,湖南远,江忠源就将邹君的灵柩托付给自己的族人江传霖。他预筹盘费,雇车载着奄奄一息的邓铁松回湖南。到河北献县,邓氏撒手归去,旅店见他携带尸体一具,不许他投宿。江忠源到底是崀山血性汉子,大骂一声:“难道不入殓胡乱埋在异乡不成?给我让开!”强行闯入旅店,买了具棺木,将朋友尸骨安顿好,载在车上继续赶路。行四千里,历时六十天,完成了学友的遗愿。
不久江忠源再度进京时,同年生曾春田在京师故世,江忠源又将曾春田的遗体送回湖南武冈,因此误了3年一次的科举考期。后来还有一次,新化籍举人邹柳溪病逝于北京,又是江忠源护送其灵柩由京返湘。
京湘两地士大夫飞函相告,江忠源义薄云天的名声一时腾播人口,京城对湖南有此奇人无不敬仰,还为他与爱写挽联的曾国藩写出一付绝对:“江忠源包送灵柩,曾国藩包作挽联”。
曾国藩目睹江忠源的蜕变,称赞他 “必诚必信”、“真侠士也”。由此曾国藩与江忠源有了师生情谊,有了知遇之恩,更是与他结成了“骨肉至交”。而江忠源也将曾国藩尊为道德之师,事事按照曾老师的要求去做,慢慢地从一个风流浪荡的“烂崽”成长为侠义举人,成为一个弃笔从戎、立功军旅的“崀山汉子”。
1851年7月7日,江忠源率五百名新宁楚勇抵广西赛尚阿军营,受到副都统乌兰泰的赏识。这是湖南乡勇首次出省作战,后来成为湘军的先驱。楚勇在战场上初试锋芒就打了胜仗,江忠源因功升任同知(相当于副地市级),给后来曾国藩编练湘军以相当大的影响,而江忠源成为湖南人中第一个以书生带兵的人。
1852年4月,太平军自永安突围,北攻省城桂林。江忠源再募新宁楚勇一千人在桂林城东挫败太平军的进攻,江忠源因此升知府(相当于地市级)。之后率楚勇协同官兵尾追太平军至全州城外,在蓑衣渡设伏,重创太平军,打死“开国元勋”南王冯云山。太平军围攻长沙,江忠源又率楚勇赶到天心阁下,将又一“开国元勋”西王萧朝贵一炮打死,诛杀南王和西王,江忠源之功非同小可,不久,他出任湖北按察使。
1853年将近年底,江忠源出任安徽巡抚,成为湖南办团练升至高位的最早一人。他的新顶戴还没换上,马上送信给左宗棠,请他去做幕僚,“用词弥苦”,苦苦相求。左宗棠没有动心。尽管非常敬佩江忠源的才干和人品,但他予以回绝。江忠源请不动,曾国藩来帮他请,这位团练大臣请左宗棠训练三千名勇丁,拨给他带着去跟随江忠源。这个诱惑很大,但左宗棠仍然拒绝。
11月底,在安徽遍地烽烟的危机时刻,江忠源赴省城上任,不几日就被十万急欲报杀南王和西王之仇的太平军围困在庐州,三千多守城将士弹尽粮绝。情况万分危急,江忠源写信向曾国藩求救,咸丰皇帝也诏令曾国藩迅速出兵,可是,曾国藩按兵不动。他的下属王錱主动请缨,带兵去救江忠源,也被曾国藩制止。湖南巡抚骆秉章命江忠源之弟江忠浚与刘长佑率一千楚勇火速增援,朝廷再次命令曾国藩率领水师北上长江,顺流东下水陆夹击太平军。皇帝接连下诏,催促曾国藩出兵,可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推托,始终不出兵。
还是在1853年6月19日,江西巡抚张芾写信向江忠源求援,江忠源率楚勇急驰4日先太平军2日赶到南昌,解了南昌之危,展露了“崀山汉子”义薄云天的仗义。曾国藩得知此事,给江忠源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现在最可恨最令人伤心的事情,是朝廷的军队兵败不相救,同时他盛赞江忠源的侠义精神。可谁也不知道曾国藩为什么不出兵救江忠源?是不是要应验当初他说的“节义死”一说?到这时连咸丰皇帝也只能感叹了:“庐州可失,而江忠源必不可死。”
1854年1月14日,按新宁话说是“要死日”,太平军以地雷破了庐州城,坚守了40来天的江忠源败走水关桥,身受七处重创,见大势已去,举剑自杀,被左右制止。一名健壮的军士背着他奔走,江忠源咬着军士的脖子逼迫他放手,然后投古潭身亡。新宁话说:“钢(江)入炉(庐)熔”,古潭就是一个熔炉。时年42岁,是第一个死在战场上的高官——巡抚。
曾国藩闻听恶信,才知道心中如折了一根支柱,心里空落许久,方含泪为他撰一挽联:
“百战守三城,章贡尤应千世祀;
两年跻八座,江天忽报大星沉。”
曾国藩没发兵救江忠源心中自有愧疚,后每每与人叙谈,大都有“开口不言江忠源,读尽诗书也枉然”的况味。他写了一个密折直接上给皇帝、慈禧太后,讲自己最内疚的一个人是江忠源,讲自己不发兵相救的原由,他请求皇帝和慈禧太后能够允许他的请求给予江忠源最高的奖赏,他的措辞是这样写的:
“微臣惭愧之处是,江忠源的将才本可以大有作为。人们都知道长江水师是微臣创建,而不知道是江忠源提出的建议。咸丰三年江忠源在江西的围城战中一面奏请设立江面水师,一面函请微臣在湖南造船,臣因为没有钱而最终没有办成。
后来在庐州江忠源屡次催请救援,微臣因为没有兵没有战船没有答应他。等到刘长佑、江忠浚驰援庐州,微臣也不能以一兵相助,以致庐州沦陷。江忠源阵亡,良将不能尽其才,这是微臣一大疚。”
江忠源死后第八天,他的旧部士卒周昌发冒死潜入庐州城,在古潭找到尸体,发现他面色如生,于是解下衣服,将尸首包裹,在太平军占领区辗转行走,背出城外。江忠浚派人将大哥归葬家乡新宁。
清廷追赠江忠源总督头衔,赐给他“忠烈”称号,赐予祭葬,赏骑都尉兼一云骑尉世职,褒扬三代,下令在湖南、江西和庐州为他建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