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走亲戚”的大白狗
童中涵
昨日深夜乘车,一狗被“远光狗”所惊,乱入车底,一命呜呼。但驾车人连刹车都没踩,只是以此为谈资,三言两语后便不再提及。但我的内心却掀起了巨大波澜,只因那狗有一身雪白的毛发,与外公家那条大白狗有几分相似。让想起了那段与大白为伴的快乐时光。
在那斑驳的记忆碎片里,外公家的大白高大温顺,全身毛发油光发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尤其惹人怜爱。它是外公走街串巷贩卖箩筐的好搭档,别看大白平日里和和气气,但只要途遇恶狗狂吠外公,大白必以命相搏,成了外公的“贴身保镖”。
大白格外黏我,每次探望外公,总与我形影不离。春天来了,我两在长满嫩草的山坡上打滚,沾满一身青草香。酷夏时节,我们又会在清澈的溪水里一起“狗刨”,享受无尽的清凉。秋收时分,我和大白在稻草垛间玩捉迷藏,留下一串银铃般的欢声和笑语。最喜人的要数下雪天,大白在前面追野兔,留下梅花般的脚印,我吹着口哨为其摇旗呐喊。
等到大白叼着野兔,得意洋洋向我奔来,我就会赏它一块花生糖。这可是外公连几个孙子都舍不得给,只买给我的好东西。每当这时,大白咬得脆脆的花生糖嘣嘣响,砸吧砸吧嘴之后,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
最伤感的要数和大白分别的时刻,外公每次都想留我们多住几日,因妈妈九岁就没了母亲,他又常年在外经商。外公也希望用这种方式,补偿一点迟来的父爱。可团聚几日后,外公需外出赚钱,家中也有农活需要母亲回去忙活,只好暂时分别。每次大白和外公都会送我们到农机站旁边的拱桥边,而后目送我们向潭冲水库走去。少不更事的我会小声吹着口哨,勾引大白去我家“走亲戚”。大白也极为心动,急得在桥上来回踱步,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会看看我,一会又回望一下外公,口中发出呜呜的哀求声。
此时,外公就会咧着嘴笑,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大龅牙,蹲下摸着它的头,温柔地对大白说:“别急,中中不久还会来看你的!”收到主人的安抚后,大白摇着尾巴,耷拉着耳朵,像极了一个犯错的小孩。最后,只好眼巴巴看着我和母亲的背影消失在林荫小道的拐角处。
与大白分别的日子是最难熬的,虽院子里也有不少土狗,可都不能与大白媲美。它们要么长得凶神恶煞一般,要么一身杂毛浑身脏兮兮。没有一条像大白一样,模样俊俏又善解人意。要是大白,我一吹口哨,它就会满心欢喜飞奔而来,一到跟前,就用前爪搭在我肩膀上,恨不得用舌头给我“洗把脸”。它们更不会像大白一样,我丢一根树枝,它就会兴高采烈叼回来。哪怕我一不小心丢进池塘里,它也会义无反顾一跃而入。
所以我每天都盼着妈妈回娘家,可母亲说现在刚开春,地里农活多,父亲又在乡政府上班,她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任凭我怎么恳求,哪怕是哭闹一番,母亲也只是反复安慰我,等忙完这阵就去外公家。好几次我都想一个人走过那十多里山路,去外公家找大白玩,但一想到潭冲水库有“吃人水怪”,胆小的我又打起了“退堂鼓”。
我就这么盼望着,盼望着。院子里的梨花从白茫茫一片,到花瓣飘落一地,也没有盼到与大白团聚的日子。那时的我,哪懂得这无限春光的美好,更不解片片梨花压海棠的风情。我小小的心中只有一个大大的心愿:春天快点过去,妈妈的农活早点做完。
幸福往往来得很突然,又那么让人意外。
一日清晨,我还在赖床,依稀听见母亲喊道:“伢老子,你怎么来了!”接着就是大白从门口冲了进来,还未来得及等我喊它,它早用舌头帮我洗好了脸。那一刻的幸福和满足,至今仍让我回味无穷。
原来外公这次贩箩,恰好路过我们竹山村,就带着大白来看我,以解我俩的相思之苦。听外公说,上次离别后大白消瘦了不少,就连平日里最爱吃的猪油拌饭,也提不起兴趣。
听闻此言后,我抱着大白,一边抚摸着它不再光滑的毛发,一边用小脸紧贴着大白的大脸,打着哭腔说:“外公,你就把大白留在我家吧!我也好想它。”
见我哭成了小泪人,母亲开导道:“傻宝崽,外公出门全靠大白防恶狗,你留下大白,外公被咬了怎么办?”一边是难以割舍的大白,一边是同样重要的外公,幼小的我面临一道无解难题,委屈得直掉眼泪。看我泪眼婆娑,外公连忙去翻上衣口袋,掏出早已买好的花生糖,宽慰我道:“我的宝贝外甥别哭,这次外公箩也没收多少,那就在这住几天,好让大白多陪陪你。”听到这话,我破涕而笑,把大白抱得更紧了。
往后这段日子,应该是我童年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白天,外公和母亲在地里忙活,我和大白在绿油油的田野里嬉闹,一只蝴蝶,或是一只蚂蚱都会成为我们的“猎物”,让我们玩得不亦乐乎。入夜,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外公用新砍的竹子削筷子,满屋都是新竹劈开后的清香。外公和母亲聊聊家常,聊到开心处呵呵大笑。外公在兴致高时,还会唱几句花鼓戏,气氛好到无法叠加。每逢此刻,我会偷偷塞一块花生糖给大白,而后我俩相视一笑。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等我家那几份薄田被外公收拾得妥妥帖帖,就连田埂也用泥巴“粉刷一新”,再无一根杂草。外公也体恤女儿家,家中余粮不多,就计划着要走,带着大白再次踏上贩箩的路途。
尽管难舍难分,离别的时刻又再一次到来。大白从我家门前的石板路来来回回跑了三趟,但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跟着外公走了。
此后的日子,我日夜期盼着外公再来,那样我就能再次见到大白。可这样的苦盼没有结果,不久后外公身体出了问题,再也挑不起上百斤的箩筐,我没盼来大白。母亲也去了父亲工作的乡政府,为我下学期上学做准备,也再无可能陪我去看大白。一心牵挂大白和外公的我,每日入睡前都想象着,等我睁开眼,外公又会从上衣口袋掏出花生糖,大白也会再一次用柔软的舌头为我“洗脸”。
也许是大白也感应到了我这样苦心的期盼,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我隐约听到有爪子抓门的声音,打开门一看是大白,我高兴得又哭又笑。但大白的眼里已没有往日的光亮,它在来的路上不仅淋了雨,还被沿途的恶犬咬伤了。我连忙用猪油给他拌了一碗米饭,可它也没吃几口。
片刻停留后,它夹着尾巴,回头望了我几眼后,消失在漆黑的雨夜里。任凭我怎么吹口哨,它也不再回头,我知道它更放心不下在家中养病的外公。
此后,我也离开了老家,去了父亲工作的地方读书,再未见过大白。一年后,在外公的葬礼上,我听妈妈说,大白在那天走后,就一直守在外公身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时至今日,我每每看到花生糖就想买一块尝尝,但却不敢再去买,只因我怕那甜盖不住思念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