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孩子们盛装欢迎湘籍画家。中间持画和娃娃的女童为江竹
9岁的江竹带着6岁的弟弟坐在倒塌的家中。乱石之下,曾是他们床铺,心爱的洋娃娃在地震中受了伤
6月23日晚10时,是湘籍旅美画家李自健从四川灾区回到长沙的第四个小时,记者结束了对他的专访,李自健则开始了他“记录时代”的大画创作。灾区孩子的哭泣,倒塌的房屋,然而更重要的是,人们自救和重建时的乐观、坚强,还有对外来爱心人士真诚、质朴的情感表达,让画家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创作欲望。
大地震发生后,我们每个人都有选择不同关注方式的权利。6月17日,画家李自健选择了翻过两座随时可能山体滑坡、海拔4千米的高山,不远万里,从长沙奔赴灾区,亲自把百万善款送给孩子们重建学校。除此,他用一位画家敏锐善感的心灵,记录下了在灾区里发生的关于“人性与爱”的一切见闻。并且,他要把它们以作品的形式呈现给世界。
灾区之行,李自健把目的地选在了距离汶川17公里的理县桃坪羌寨。地震之前,李自健曾6次在那里写生。画家著名的“乡土系列”作品,不少原型就来源此地。而一个名叫“江竹”的女孩,正是6月8日在长沙拍出128万元高价的画作《听泉的汶川女娃》中的原型。“江竹好不好?乡亲们好不好?他们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带着华人的责任,善良的心愿,李自健抵达了湖南对口支援的理县。
一切紧张忐忑的情绪,在远远地瞧见云端里的桃坪羌寨之后,在从车窗瞟见当地孩童摇转着腰间的橡皮圈的顽皮背影之后,在村口见到前来迎接的江竹和其他孩子之后,一扫而空。
“自己无意选中的这个洋娃娃,对江竹来说,是多么特别”
虽然财产受损,但灾区同胞依然对艺术作品有着强烈的渴求。图为画家李自健为村民们派送作品的情景
“我一看那座著名的羌族碉楼还巍然屹立着,就有说不出的欣慰!”李自健说。“再一看,有一群小孩,身穿艳丽的民族服装,站在碉楼下面欢迎我。”原来,这些孩子都是李自健以前来写生时他的“旧交”,和画家有着深厚的感情。见到画家,孩子们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围过来为李自健戴上哈达和红丝带。李自健也很激动,他抚摩着孩子们的头,泪水涟涟:“都长高了,长大了!”
当地负责人告诉李自健,这是孩子们在地震之后,第一次穿上民族盛装。“来看他们,还要为他们建学校,他们当然会笑得那么开心。”村里不少孩子都在地震中受到了惊吓。
在一群孩子中间,李自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让外界牵挂不已的羌族女孩:江竹。
“她还是那么可爱,还带着一个6岁的弟弟。”江竹和弟弟抱着李自健特意为他们带来的洋娃娃,爱不释手。后来,李自健才知道,自己无意选中的这个洋娃娃,对江竹来说,是多么特别。
“后来我才知道,她以前也有一个洋娃娃,是她最心爱的玩具。但这个娃娃,却在地震发生后,被压在了倒塌的废墟中。”说起这件事,李自健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声音也低沉了下来:“6月8日和江竹电话连线,她只告诉我学校没有了,却对她家里的事情只字不提。”包括见面之后,江竹也没有告诉李自健家里房屋倒塌的事情。
“江竹的奶奶听说我们来了,当天就带着她辛苦绣了二个多月的桌布、鞋垫来到我们的住处,硬是要送给我们。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又站在我们门口,这次她竟然带来了两大箱腊肉、香肠。这回,我们说什么也不肯收,因为这可够他们全家吃一年啊。但奶奶很固执,放下东西掉头就走,喊也喊不住。”
李自健说,对于江竹和她的弟弟,他会关注到底。“以后每年都会给姐弟俩寄钱,每人一万元,好好培养他们,将来还要带他们走出大山,去国外留学。”
除了江竹,还有另一个名叫杨登月的女孩引起了画家的关注。在李自健带回的录像资料中,记者见到一个念高二的羌族姑娘,站在自家废墟上掩面而泣。“几年前,她也曾是我的小模特。本来她家里就穷,母亲患眼疾就快要失明,爷爷又有癌症,这个孩子成绩又好,马上要读高三考大学了。地震给这个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啊。”李自健告诉记者,回到长沙后,他的眼前一浮现杨登月捂住嘴巴哭的样子,心里就很难过,他决定马上给杨登月汇2万元钱去救急。“不帮她,我会不安一辈子。”
“有人就开始笑话他,怎么不放在屁股上磨两下”
羌族高二学生杨登月带着李自健往寨子深处走,途经自家房屋时,孩子忍不住掩面而泣。均为皮伟 摄
桃坪羌寨所在的理县,是湖南对口支援地区。李自健来到当地后,对那里最深的印象,是当地人面对大灾之后的那种淡定、豁达、和乐观,还有伴随了他们祖祖辈辈的那种质朴气质。
李自健此行带有著名的《母女系列》、《乡土系列》明信片,打算送给村民们做礼物,因为其中有些画作就是以当地村民为原型的。听说为大家画过像的画家来了,村民们奔走相告,抱着孩子的妇女、拿着劳动工具的老大爷、卷着裤腿从重建工地赶来的壮汉,纷纷赶来看望画家。当画家站在田埂上分发明信片时,200多名村民们一层层把他包围了起来,“给我一张,给我一张!”大家伸着手,笑着、闹着……很多人拿到明信片后,这个说:“哎呀,这张像我小时候!”那个说:“明明是我姐姐嘛。”
李自健一边发着明信片,一边介绍:“这张是我太太怀孕的时候,这张是我的女儿、儿子,这张是美国的流浪汉,美国没钱的人!”看见人群中还有一位憨厚的壮汉站在人群里,李自健一边递过去一张印度美女的画作,一边嚷着“送个美女给你”,风趣的话语,让人群中爆发出“哈哈哈哈”的大笑声。这笑声,让回到长沙之后重看录像资料的李自健很有感触:“你们听这笑声,只有大山里人才能发出这样的笑声。”
李自健是著名的现实主义画家。他的作品,带着浓郁的中国乡土气息,因此,能让村民们打心眼里感到那些作品的亲切。而画家本人,也是从湖南乡村里走出来的,他知道怎么跟村民们沟通。他也觉得,自己和他们毫无距离。“当时,我只后悔明信片带少了。看见大家灿烂的笑容,我真想留在那不走了。”
在寨子里的几天,李自健随身带的相机,一直在“咔嚓咔嚓”不停工作。有太多触动画家心灵的画面需要记录。有一天,正在关键时刻,相机里的电池却用完了。李自健取出电池,在裤子上摩擦几下,赶紧塞进相机“咔嚓”两张,没有了,又取出来……这时,旁边的村民自告奋勇地要帮他摩擦。“那个村民把电池往胸口上磨,有人就开始笑话他,说他怎么不放在屁股上磨。”又引得大家一阵爽朗的笑声。
一位当地负责人对李自健说,地震之后,这样的笑声已经久违了。
“他们是中国最善良的一群老百姓”
桃坪羌寨是羌族人聚居的一个原始聚落。资料表明,村寨始建于公元前111年,是当今世界上惟一保存完好的羌族古寨,其独具建筑魅力的碉楼,代表着古代羌族人民建筑文化和建筑智慧,被专家学者称为神秘的“东方古堡”。在5·12的汶川大地震中,与汶川只有一山之隔的村寨,虽然部分房屋受损,但村寨整体来说却屹立未倒。这让7年来一直关注着它的李自健感叹不已。
“这个从游牧民族转变成农耕民族的古老民族,有着剽悍坚强的性格。他们崇拜山、水、天、地、石头、树等32位神灵,两千年来的历史中,他们形成非常独特的民族文化。现在羌寨不倒,意味着他们的精神不倒。”李自健说,除了坚强,当地人还很善良质朴。“1933年他们也曾经历大地震,还发生了瘟疫,但1934年红军经过时,他们又不遗余力地帮助红军,给他们送吃的、喝的。”李自建说,“他们是中国最善良的一群老百姓。我希望更多的人关注他们。”李自健说。
李自健23日18时回到长沙,22时结束本报记者的专访,之后,他马上要助手钉好画架,当晚就开始闭关作画。“我要画大画了!”几天来,在灾区洒下的泪水和笑声,已经化作了画家心中那股抑制不住的创作激情。
“现在,我不但要画,还要从‘人性与爱’的角度把这次地震深刻地表现出来。尤其是中国人这次表现出来的爱和团结,我会通过绘画,把它带向世界,感动世界。”
据透露,他计划中的新作有两大系列:《汶川娃》和《汶川汉》。“这次,‘汶川人’代表了中华民族的一种精神。李自健披露,两大系列将展示灾区地震前、地震中、地震后的景象。其中,《汶川娃》将有国家领导人第一时间赶赴灾区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内容,《汶川汉》中则是群体肖像:以绵延不绝的崇山峻岭为背景,一群羌族汉子站在废墟上顶天立地,永不低头。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却没有回头
张午
李自健先生捐献的油画《听泉的汶川女娃》在义卖中拍出了128万元的高价,他决定亲自去距离汶川大地震震中17公里的理县桃坪羌寨。身为李自健先生的秘书,我有幸同行,并成为湖南对口支援理县的第一支民间力量中一分子。
出发前,我既兴奋又紧张,兴奋是因为终于可以亲赴灾区为受灾的同胞出力;紧张是因为吉凶未卜。听说当地余震未平,道路艰辛,女友红着眼问我“咱是不是先把结婚证办了,你好安心上路?”我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回来再办,我肯定能平安回来!”其实心里挺虚的。
一路上,经历了短暂的平坦与畅通,车渐渐颠簸起来。路越来越难走,连开惯了山路的四川司机也不时发几句牢骚。车沿着大“Z”字形的蜿蜒山路一直上坡,我从车窗向下看,矮一点的小山已经在视线之下,可是前方,高山依然入云。对面不断有大型货车过来,车头都挂有“抗震救灾”的红色横幅,每次与一辆摇晃着的大货车擦肩而过,我就轻吐一口气——没撞着,真好!
海拔越来越高,我渐渐呼吸吃力,司机告诉我,这座夹金山海拔有4700米。车开到了大约海拔4200米的地方,竟堵车了,我看了看表,当时是下午三点半。进山的车辆都靠右停下,为对面开出来的工程车辆让道。我大口喘着气,尽量多吸入一点氧气,头也晕乎乎的,突然想起包里有巧克力,连忙拿出几块来补充能量。气温越来越低,我冷得不行,裹上外套还是觉得冷。时间过去了3个小时,一车人都焦急起来,我想打个电话给女友,手机没有一点信号。不多久,车流开始动起来了,这时已将近晚上八点。下山的路上,我还在后怕,如果堵在山顶一整晚,结局会怎样?
几经周折,19日我们终于到了桃坪羌寨。 羌人热情好客,把最好的水果、腊肉都拿出来招待我们。羌人的房子大部分是用石头和泥浆修的,地震之后已经松动,经常掉石头,不能住人了。全寨只有一栋木楼,勉强可以住人。木楼的主人带着老婆孩子睡帐篷,把木楼让给我们住。可爱的村民啊,自己住在没有电的帐篷里,却把惟一的木楼给了湖南来的亲人!
在寨子里转悠,到处是坍塌的石块,触目惊心,我既为他们遭受的巨大灾难而难过,也为自己居住在一个不地震的城市长沙暗自侥幸。钱在这里虽然什么也买不着,但看见可怜的孩子老人,我还是忍不住给点钱。他们都不肯要,有一个老婆婆和我推了半天,拗不过我,接下了钱。我正要走,老婆婆从帐篷里拎了一大袋子核桃塞给我,说“自己种的,拿着吃吧”。要知道,他们可能自己都没有什么吃的了。我鼻子一酸,假装接下,走了几步便丢在地上拼命地跑了,只听得老婆婆在后面边追边喊,喊着喊着,她竟哭了起来。那一刻,我泪流满面却没有回头,恨不得永远留在这块土地上,和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一起生活,他们实在太可爱了。
这次去桃坪,可谓一路艰险一路歌。羌族同胞的乐观、热情让我深深明白:坚强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