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叫白水洞的地方,隐秘在大山之间的山坡上,是花瑶族人居住的地方。去白水洞时恰逢稻田收割,这里的人们还承袭着古老传统的手工收割方式。连绵的大山上的梯田,镶嵌着的成熟稻谷,等待着人们的收割。刚刚收割的稻田里,还留着青黄的稻茬,谁说这不是瑶族人下一季丰收的开始。生命在此生生不息地繁衍着,生在大山里的瑶族人就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开辟荒山,播下稻种,收割成熟,世世代代如此耕作轮回着。爬过一层又一层的梯田,绕过一条又一条的山路。到达那里的时候,已临近中午。这是一个极美的高山峡谷。
攀登到层层梯田的最高位置,有两个老者在一起收割谷子,一个87岁,瑶族人,一个85岁,汉族人,两个老男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割禾打稻,他们告诉我,他们是两个老伙计,只有一起相互帮助才能完成很多农耕。瑶族的伙计告诉我他的老伴还健在,85岁了,叫沈花妹。我们要去找花妹,满山坡跑喊花妹的名字。未见花妹之前,我在想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瑶族老人,名字那么的好听。年轻时会不会是一个漂亮爱美的瑶族姑娘呢,都说瑶族姑娘心灵手巧,花妹的挑花技术也会很不错,那她也会有老绣裙吧,花瑶歌会不会像禾妹唱的一样好听呢。
我满怀期待地走进一个略显倾颓的院落。花妹还是不在家,我却被这个院落吸引了,如今回想起来那些画面,心中还是不能平静。那带着浓烈的古朴气息的木质居舍,从其屋后看呈一个环形状,这种古老的结构在如今瑶寨居舍中是少见的。花妹就住在这里,这个古老的屋子里。我想她应该存放着更多精美的老绣裙,很有可能与这个房子一样古老。望着周围的环境,我开始羡慕这个叫花妹的瑶族老人,可以生活如世外桃源的院落里。低矮的篱笆墙上缠绕着秋天的藤蔓,花妹应该会在篱笆下种上金黄的南瓜,长长的丝瓜,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这样想着花妹来了,她拄着拐杖,蹒跚地走进这古老的院落,身上瑶裙的那抹蓝映入我的眼睛里。我心中满怀欣喜,她与这个院落是如此地相合。这样安静古老的瑶家院落,如没有这个瑶族老人,就少了些情感与神秘。如若花妹生活在纷繁的城市里,她就不会穿着瑶族漂亮的挑花裙,也不会过着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她与这个院落都蕴藏着这个古老民族神秘而又富有魅力的传统色彩。我大声喊她的名字“花妹”。她抬头看我,没有太多的回应。
她从屋檐下搬来一条有些年月的凳子,招呼我们坐下,这是一个瑶族老人质朴的待客之道。在花妹面前,我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怕冒犯眼前这位一辈子隐于这里的瑶族老人。
我告诉她想看看她的老绣裙,她没有迟疑就答应了,丝毫没有城市人的戒备心。她缓慢起身朝屋里走去,屋前铺着几层石阶路,花妹蹒跚而上。她打开了印刻着斑驳岁月痕迹的木门,我望向门里。我想就是在这门里,花妹已度过了她的一生,经历着她八十五岁生命里的每一个重要时刻,从一个羞涩的瑶族姑娘变成一个勤劳的母亲。晨昏之际,她在大山的梯田里劳作,在这个门里,为人妻,为人母,然后随着岁月的流去,慢慢变老。
我紧紧地跟着她走进屋里,屋子略显昏暗,外屋就是她的灶房,里屋有两间,花妹住在里屋。我尽量放轻我脚步,生怕在无意间踩疼了老屋的岁月,也害怕花妹不喜欢外人在她屋里闹。
她走进里屋拉开一盏昏黄的灯,泛黄的灯光打在花妹身上的蓝色的瑶裙上,映照在她的脸上,那是沉在岁月里的画面,极美,令我的心不能平静。她打开一个雕刻着花纹的黑色老柜子,那是结婚娘家打发的女儿箱,那里面是花妹的结婚嫁妆,我惊喜地看着这个女儿箱,极其喜欢,却不敢去触碰一下。她慢慢从柜底翻出五件挑花裙,和一双大红色绣鞋。挑花裙应该有些年月,已经成为了她压箱底的衣物,借着昏暗的灯光,可以看得出裙上的图案极其精美。她把它们拿出户外,又坐在屋前的凳子上,小心翼翼地一一展开给我们看,当时我心想这五条绣裙到底对花妹有什么重要意义,难道是她的嫁衣才会如此珍贵?花妹说她妈妈在她做女12岁的时候就开始教她绣裙,有一条是14岁的时候绣的,同年就成了她的嫁妆,她结婚就是穿着自己这条裙子。这条裙子一直保存着舍不得穿,每年六月六拿出来晒晒又收回到女儿箱,已经保存了70年了。按照花瑶习俗,女子离世的时候要穿走三条挑花裙,浓重的会穿五条挑花裙做葬衣,而且葬衣肯定是最讲究的,花妹喜欢自己做女的时候的手艺,婚裙就一直藏着,准备故去的时候做葬裙带走。我顿时语愕,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酸楚。花妹谈此却很平静。年轻的时候把自己的葬衣绣好,等待着自己离世时穿上。都说瑶族姑娘爱美,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不能说是生命的一种终结。生是人生旅途的开始,死也同样是另一种新的出发,所以爱美的瑶族姑娘们才会生生不息地生活在古老的瑶寨里,一起唱着瑶歌,绣着挑花裙,欢声笑语飘荡在静谧的大山深处。我们明白花妹的心思,她是如此地珍爱自己的葬衣。我们给她放在篱笆上晒晒,她也舍不得,催促着赶紧收回来。然后非要自己亲手叠好,提出要帮她,她不让。她小心翼翼地平整的把裙子折起来,将那双绣鞋紧紧地包裹在其中。花妹的挑花裙手艺极其精湛,在晒裙的时候,吸引了邻居和客人得细瞧和评论。堂妹,是瑶山年轻一代花瑶挑花最有研究的,她也是花妹的侄女,她对姑姑花妹过去的挑花裙的精美充满了敬意,她能感受到这些手艺的价值和地位。花妹独自坐在屋前的长凳上,我总觉她的身影有些孤独。她的身后是古老的瑶族木质屋舍,篱笆上的藤蔓缠绕着秋天午后残落的阳光,远处的山影重重叠叠,亘古不变,瑶族人就在这大山之间顽强地生存着,像一个不老的传说。
花妹旁边放着她的葬衣,我夸赞她的红色的绣鞋真好看。
“过不了多久就要穿上了”花妹平静地说
“不,你能长命百岁”
“活不了多久了”她呵呵地笑了,好像她自己能预见自己的死亡。花妹已经三个月时间没有吃饭了,她胃病已经很严重了。
在花妹面前,我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怕冒犯眼前这位一辈子隐于这里的瑶族老人。
一个月后,花妹病倒了,已经卧床不能起来,女儿从外嫁的远山赶回来最后的陪护。禾妹,花妹同村的同龄人,只比花妹长一岁,她们也是一起几十年的好朋友。
亲人拿出花妹珍藏了70年,结婚时候穿过的婚裙覆盖在瘦弱的身躯,天气已经寒冷,她体会到了寒冷中的温暖。
三个月后的寒冬,花妹没有熬过去,她放弃了下一个春天,她在聆听着禾妹击打法器的声音中、装满着对挑花裙的技艺的记忆和富足,离开了人世,回归尘土。
和花瑶的身躯一起还有她珍藏了一辈子的挑花裙,与她一起隐入尘烟。
我驱车飞跑到山顶俯瞰花瑶大峡谷,冬季的苍凉尽收眼底,花妹的墓地刚刚燃起鞭炮,一缕青烟冉冉升起,花妹和她的绣裙生命结束了。
在来年的春暖花开的季节,有一朵盛开的石头花绽放,石头花绣在了花瑶的裙上,这是又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陆显中
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隆回县摄影家协会第二届至第四届理事会主席师从刘启后老师,热爱民俗摄影,常年关注偏远山乡的被人们忽略的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