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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被抓“壮丁”

·柳 清

　　我爹出生在湘南大秦山脚下的一个偏僻小村庄，有一个哥哥，兄弟俩都没上过学，十一二岁时一同学剃匠。伯父是个老实本分，胆小怕事的人，走路都生怕踩死蚂蚁，而我爹从小就调皮捣蛋，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甚至偷瓜盗李，邻里投诉，不知受了多少打骂。爷爷奶奶蒸酒打豆腐，撑起一家人的生计，还有几亩薄田要打理，无暇管他们。我爹到了十四五岁了还不懂事，田地的活不会干，家里的生意也不管，手艺都不学了。整日四处游手好闲，身无长技。但人很灵乏机敏，老人们都叫他“鬼精灵”。好交一些烂兄烂弟，讲义气，打架斗殴都是把“狠角色”，本村和邻村的孩子都称他为“老大”。

　　上世纪四十年代，国民党军队兴抽壮士。抽到谁家的男丁，就得去当兵，也叫去“呷粮”。当时乡下有个习俗，就是很鄙视当兵的。有句流传已久的话：“好吃懒做去当兵，树大打茅屎桶”(粪坑里的木桶)。家家生怕抽到丁，一旦抽到就如大祸临头，求情的求情，躲藏的躲藏，一些家里殷实的就会出钱买丁顶替。

　　那时我爹十六岁了，听说隔壁村有出十几二十块银圆买壮丁，他就自告奋勇地去顶替。经中间人牵线，写下契约，第一次得了十多块银圆，中间人也抽走了几块。然后就由保甲长和乡勇将壮丁捆绑在一起，押送到乡公所集中。从村里到乡公所有几十里山路，途中我爹乘机用剃刀割断绳子钻进山沟跑掉了。

　　尝到甜头的我爹，觉得卖壮丁赚钱来得容易，这样又卖了二、三次，且途中都成功逃脱了。但风险也是很大的，有一次差点掉了性命。刚跑到一处悬崖边，就遇上了国军士兵。举枪喊“站住”!他们一看肩背小包袱的青年就知道是“逃跑”的壮丁。右边是斜峭的山岩，左边下面是湍急的江水，我爹心想一旦抓回去不死也要脱层皮，自己又是只“旱鸭子”，横直是个死，倒不如死个痛快，就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江水中，士兵还朝水里放了几枪。也许是命不该绝，竟被江水冲到下流的岸边，被好心的渔民救起。从此，我爹发誓金盆洗手，再也不干这索命的勾当了。

　　转眼到了1947年末，国民党政府已是夕阳西下。为做垂死挣扎，大量补充兵源。乡里抽丁甚至直接抓壮丁之风越演越烈。能逃的逃，能躲得躲，有钱的会出更高的价钱买丁。我爹卖壮丁在四邻乡里有点名气，他们拿着钱求到他面前：“我家就一根独苗，且身子骨弱，哪里吃得消当兵的苦啊，你就积积德吧。”看到白花花的银圆，足有三、四十块，我爹眼珠子就放绿光了。却装着十二分不情愿的样子，一咬牙一跺脚地说：“这是要买我的命啊!”一把将钱收了。

　　前几次卖壮丁的钱，都被我爹抽烟、打牌赌博挥霍一空了，心想这次能不能有命回来只有天知。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的。”就交给爷爷奶奶十几块银圆，也算是报答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了，将余下的钱缝在内裤的布袋里。果不其然，一语成谶。这次押送壮丁的是荷枪实弹的国军士兵，要蹓掉就太难太难了。老老实实地被押送到冷水江集训点，第一次穿上了军服，成了一个真正的“兵”。

　　训练新兵的是一位老班长，也是个老兵痞，喝酒赌钱抽大烟上春楼样样在行。对手下士兵既苛刻又凶残，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皮鞭抽往死里整。我爹比较来事，兜里有些钱，时不时从门卫前叫卖烟酒的小贩那里买些孝敬他，故很少受皮肉之苦。他还以为我爹是大户人家的阔少爷，就另眼相待，尽力巴结。常常向我爹透露些内部消息：“北方已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南方仅靠一条长江是阻止不了共军的。”我爹像听天书一样，懵懵懂懂地直摇头。班长叹了口气说：“糊里糊涂去当炮灰，糊里糊涂去死了个球省事。”这句话我爹听懂了，心里想着一定要逃跑。但集训点就像一座兵营，四周有哨兵巡逻，进出大门有卫兵把守，怎么出得去大门?

　　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班长把我爹叫到跟前神秘兮兮地说：“明天队伍就要开拔到衡阳去打仗了，做一下准备。”我爹脑瓜子一转，机会来了。就忙跟班长说：“您跟门卫打声招呼，我到街上去买些好酒好烟好菜路上吃。”班长一听就高兴了。把我爹带到卫兵前说：“要到街上去给新兵采购些物资。”班长大小也算个官，又熟悉门卫就没阻拦。出了大门，我爹跟兔子似的很快就钻进了草丛，脱掉一身黄皮，飞快地往山上跑，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大口喘气。举目望去见山坳里有几户人家，摸出一块银圆买了一身旧衣服和几个玉米红薯，边跑边吃。太阳暗下后，只见山下灯火通明，高大的厂房和耸立的烟囱，这里就是有名的锡矿山(其实是锑矿山)。此地离冷水江集训点有四五十里路程，终于脱险了。在旅店休息了一天，恢复恢复元气，就四处逛逛。碰巧矿山招工，我爹前去咨询，十七八岁的壮小伙工头一眼就看上了，安排在井下当矿工。从此，我爹就在矿山安了家，直至解放后成了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员。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大哥也在矿山参加了工作。入党时遇到了问题，当时入党考察很严格的，要查祖宗三代，外调完成后就没有消息了。我哥入党心情迫切，找到介绍人询问，得到的答复是：“政审没通过，你爹卖壮丁是国民党军队的逃兵。”但我哥不相信，请假回老家找知情的老人调查。他们讲了一个共同的观点：“你爹卖壮丁不假，但每次都成功逃跑了。从严格意义上讲，你爹还算不上是个兵。他是以实际行动反抗国民党军队抽壮丁，不仅不是历史污点，而且应该予以褒奖”。通过向组织陈述后，重新调查取证，还了我爹一个清白，大哥也终于批准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