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刚出中学校门的我,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中,从邵阳市下放到城步苗族自治县兰蓉公社塘元大队插队落户。
这里是边远的少数民族大山区,与广西十万大山紧紧相连,到处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和深不见底的峡谷。山的另一面,偶有一层层梯田从山脚下向山顶延伸,象一级级楼梯,爬到半山腰,便慢慢消失在云雾中。每丘的面积小得可怜,耕田多用锄头挖,用牛的时候很少。旱土耕作,仍是原始的刀耕火种。在连人也很难站稳的陡坡上,把树木柴草砍尽,一把火烧光,再挖出一些小凼,种上玉米高梁,从不除草施肥,直到秋天摘收。这里没有辗米机,农民脚踏石碓冲谷子;这里没有电,连煤油灯也没有,大家用烧松枝来照明。由于生产落后,一个劳力一天的工值仅为八分钱,一年下来,大多数农户连买盐的钱也没有,不少人领回谷子,还倒欠队里的钱。这里距县城80多里,距公社30多里,全是爬山越岭的羊肠小道,出入物资全靠肩挑背负,是个真正的“交通靠走、通讯靠吼、治安靠狗”的穷山窝。
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同来的知青,少数耐不住清贫,为摆脱困境,很快就返城了。我和大多数知青一样留了下来,融入到当地的农民群体中,和他们一样,出工种田,上山砍柴,种菜、喂猪、养鸡鸭。劳动之余,我这个“文化人”,经常引导社员科学种田,采挖中草药为群众治一些小病,晚上给上不起学的孩子和青壮年文盲上文化课。很快,我就赢得了当地群众的信任与尊重,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一晃,几年过去了。尽管这里物资贫乏,但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得到了锻炼,精神上很充实,加之,与当地群众相处融洽,我开始安于现状了。
就在这时,一件令我永生难忘的事发生了。那天,我正在田里干活,突感肚子疼痛,我以为回来休息一下就会好,哪知痛得越来越厉害。到中午,我痛得浑身冒汗,脸色苍白,在床上翻滚。我预感有生命危险。生产队长周天胜见此情形,急忙派一名社员赶到公社卫生院请来了医生,公社医生作了一番检查后表示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只有立即送县人民医院。送医院谈何容易?当时已近黄昏,到县城要走80多里山路,快走也要10多个小时,路上荒无人烟,夜晚野兽出没,非常危险;再就是医疗费,没有三、五百元,医院是不会收治的。队里很穷,一下子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呢?周队长沉思了一下,坚定地说:“再困难也要救人。”他和几名队干部商量后,决定:一是把队里的资金143元全拿出来;二是发动社员支助;三是连夜出发。社员群众闻讯后,纷纷赶来,一个只有30多户、100多号人的生产队,除了走不动的,几乎都来了。大家你几元,我几角,他几分,一下子就凑上了136元8角5分。我深知当地群众的异常贫困,他们平时连买盐买火柴的钱都没有,大部分社员都欠队里的账,还有人冬天无被子靠稻草过冬。大家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这一百多元钱,倾注了大家的全部力量,承载着乡亲们挚朴的感情。这一百多元,真是比一座金山还贵重,它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啊!孤寡老人孟坤益扶着拐杖走到我面前,说:“我没有钱,就煮了十几个嫩包谷,带在路上吃吧!”70多岁的李秋婆老大娘塞给我几个刚煮熟的鸡蛋,口里喃喃地念着:“请菩萨保佑我们的小罗平安无事。”青壮年社员纷纷要加入抬我的行列,年过五十,体弱多病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孟坤录不顾大家劝阻,也加入了送我到医院的队伍……我躺在用楠竹和棕绳扎成的简易担架上,看着这一切,几次欲挣扎着爬起说声谢谢,可怎么也爬不起来,只是刷刷地流泪。
傍晚时分,孟书记、周队长加上周天来、周天文两个壮劳力,分两组轮流抬着我出发了。他们打着火把,在崎岖的小道上急急赶路。天很快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仅靠火把照明,在大山中穿行,困难重重。有时在只有尺来宽的悬崖边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万丈深渊;有时在荆棘丛生的灌木丛中穿行,划破手脚是不可避免的;有时经过茂密的森林,看到一条条大蛇倒挂在树枝上缓缓移动,随时可能掉在我们头上,让人胆颤心惊。透过火光,我看见周队长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全身湿透了,脚上、腿上露出一道道被野刺划破的血痕,却全然不顾,只一心一意赶路。当时虽是夏天,但在这高海拔的大山区,夜晚仍然十分寒冷,睡觉都要盖棉被,可见他们一个个是在拼尽全力啊!大约过了午夜时分,我们才走出森林,在一稍平的茅草坡地上歇脚。大家刚喘过一口气,突然前面传来几声狼嗥,只见不远处几双蓝光在向我们这边移动。大家顿时都紧张起来。在那六十年代,在这样的大山区,野狼吃牛羊、甚至袭击人的事时有发生,山里人一般在夜晚是不敢出门的,今天却叫我们碰上了。还是孟书记有经验,他叫大家不要慌张,把火把烧旺一些,同时吩咐把担架拆掉,周队长和周天来每人拿一根长楠竹杆,狼到跟前就打,周天文背着我往附近的一棵大树上撤,自己迅速把鸟铳装上火药和铁马子(钉子状子弹),朝渐渐拢来的狼群开了一枪。轰的一声,把狼群吓跑了。这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孟书记说:“今天算是运气好,只有五、六只狼,要是遇上几十只狼的大狼群,那就真完了啊!”大家急急重新扎好担架,继续赶路。
天快亮时,我们到了黔峰山脚下,只要翻过黔峰山,很快就可到达县城。这时,大家已精疲力尽。孟书记和周队长给大家打气,大家咬紧牙关马不停蹄。走到黔峰半山腰,路实在是太陡,几乎是前面的人踩着后面人的头,担架无法上去。他们就轮流背着我,口里喘着粗气,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如雨的汗水,把我的衣服也渗透了。就这样,我们终于在第二天上午县城机关上班的时候赶到了县人民医院。
我被直接抬到急诊室。孟书记对医生说:“病人是下放在我们队的知青,我们连夜把他抬出来,并凑了近300元,如果钱不够,我们再回去卖猪、卖谷子,请一定要把病人救治好。”医生们听了孟书记的述说,又看了看大家从头到脚湿透了及被荆棘划破的衣服和伤痕,十分感动,二话没说就安排住院,并电告了县知青办。知青办兰主任带着两名干部赶来了,医院领导也来了。兰主任说:“请医院千方百计把病人治好,一切费用由县知青办负责,队里的钱和社员的捐款全部退回。”接着转身握着孟书记的手说:“你们冒着生命危险把知青抬出抢救,太谢谢你们了”。
当天,医院及时给我做了手术,医生说,患这样的急性肠梗阻,如果再晚两三个小时,生命就危险了。手术后,孟书记、周队长他们几个守在我床前,怎么也不肯离开。我知道,在县城一天一个人最低开支也要二、三元,对于每个工值仅8分钱的穷队来说,是绝对难以承受的。最后还是兰主任发话,留下一个人,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去。在医生精心治疗下,20多天后我痊愈出院,又回到了塘元——我那可爱的第二故乡。
几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但我心里一直牵挂着这里的父老乡亲。1991年夏天,我带着家人专程来到塘元。当再一次见到乡亲们时,我再也忍不住,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原计划只在塘元待两天,在乡亲们的盛情挽留下,却住了一个多星期。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乡亲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也是抚育我成长的老师。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们。我对妻子和孩子说,你们也要和我一样,永远记住塘元这片热土,永远记住恩重如山的父老乡亲。
(作者系邵阳市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